(IC photo/圖)
林沖:從張飛形象到“秀氣又受氣”
過去的京劇舞臺上,李少春先生的林沖最有名,現在的影視劇當中,梁家輝演過林沖,1998年央視的電視劇,周野芒的林沖,都是非常深入人心的。這些林沖有個共同點,相貌都很俊秀,而且帶著一種文氣,身上有股子文化人、知識分子的味道,甚至有點柔弱。
這個形象當然不符合原著,原著寫得很清楚:“生的豹頭環眼,燕領虎須,八尺長短身材,三十四五年紀”,張飛長啥樣,林沖就長啥樣。
林沖像張飛的地方,原著里還有很多,比如說二打祝家莊,林沖捉拿扈三娘那回,說得最直白:
丈八蛇矛緊挺,霜花駿馬頻嘶。滿山都喚小張飛,豹子頭林沖便是。
另外還有一處,就是火燒草料場之前,有個給林沖通風報信的李小二,他對林沖的性格有個評價:“林教頭是個性急的人,摸不著便要殺人放火。”這描述的不像是小說里林沖的性格,但仿佛是張飛的性格。
但原著說林沖像張飛,而影視劇里林沖都秀秀氣氣的,也不能說影視劇不對。因為關于林沖的劇情,確實讓人覺得林沖應該是秀氣又受氣的樣子。
為什么會這樣?這涉及林沖的形象的演變問題。
水滸是世代累積的作品,各種梁山好漢的故事長期流傳。不過根據現有的材料判斷,林沖本來不是好漢中的重要人物。
南宋時候的《宋江三十六人贊》,這當中連林沖的名字都沒有。
元代話本、雜劇里,有林沖的名字,但是沒故事。不過也許是有故事但沒傳下來,因為俗文學的文本保存不易,我們今天能見到的,只是很小一部分。
很可能,元代以至明朝前期,是有一個模仿張飛塑造的林沖的。
《水滸》的設定,學三國的地方是很多的。也有五虎將,弄了個關勝,說是關羽的后代;再弄個像張飛的人物,是自然不過的,張飛是元代人氣特別高的人物,既是超級猛將,也有一些他當縣官斷案的故事,張飛斷案是非常粗暴又非常公平而且富有民間智慧的風格——這部分內容在《水滸》里是被李逵繼承了。
《水滸傳》正式成型的時候(我們現在見到的最早的《水滸傳》是明朝后期的了),林沖一再隱忍,到底被逼上梁山的故事才被創作出來。所以,我們現在所看到的這個林沖,是《水滸傳》作者最了不起的創造。
而這個故事一出現,原來林沖身上像張飛的那些元素,就都用不上了。豹頭環眼、丈八蛇矛,就是張飛版的林沖沒刪干凈的殘余。
“八十萬禁軍教頭”的分量:不能拿歷史來較真
《水滸傳》里的林沖有什么特點呢?
他的身份是八十萬禁軍教頭。可能朋友們被很多科普過,宋朝的禁軍教頭,地位并不高。但我覺得,有些講《水滸》的老師可能忽略了一點,教頭可能確實地位不高,但《水滸傳》的作者,并不這么覺得。
因為施耐庵、羅貫中們的社會地位是很卑微的,文化水平也有限——我反復強調,文化水平和文學水平是兩回事。他對古代的官僚制度也沒什么概念。我們要拿歷史來較真:
教頭,確實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身份,連官都算不上。
魯達魯提轄,提轄這個官,至少有兩個完全不挨著的意思:他可能是中高級的武官,全程“提轄兵甲盜賊公事”;也可能是官府負責各種物資采購的小官,就是“司務長”,那魯達到底是軍官還是司務長,書里介紹是軍官,可是他去跟鄭屠買肉,鄭屠并不奇怪他一個軍官為啥會來干采購,而魯達敲詐折騰肉販的手段耍得又那么內行,就又像是司務長。
楊志楊制使,全稱殿前司制置使,這個就是地方上軍事長官了。但你讀《水滸》的感受,教頭、提轄、制使好像都是差不多大小的。
還有個細節,也可以反映《水滸》作者心目中教頭的地位:
朝廷特差御前八十萬禁軍槍棒教頭,正受鄭州團練使,姓王,雙名文斌,此人文武雙全,智勇足備,將帶京師一萬余人,起差民夫車輛,押運衣襖五十萬領,前赴宋先鋒軍前交割……
教頭和將軍之間沒有什么界限的。
假如說,今天有一個人,在他看來,村長是很大的官了;你問他,那省長呢?也是很大的官;村長和省長哪個大?反正都是很大的你分那么清干嘛?
《水滸》的作者對社會的認知,大概也就是這樣。
就是說,歷史知識太多,讀《水滸》有時反而是一個障礙。要理解《水滸》中林沖這個人物,就要忘掉歷史上教頭地位不高這個知識。按照小說的描寫,林沖的收入顯然不低,工作也很清閑,林沖買了口寶刀,心理活動甚至于是這樣:
林沖把這口刀翻來覆去看了一回,喝采道:“端的好把刀!高太尉府中有一口寶刀,胡亂不肯教人看。我幾番借看,也不肯將出來。今日我也買了這口好刀,慢慢和他比試。”
看來,他跟高俅這種高層領導也有直接往來,還能開口借領導家里的寶貝,領導不同意還憋著和領導較勁,這身份還低得了嗎?
林沖與王進
林沖對自己的生活也非常留戀,以至于極度拒絕接受改變。老婆被高衙內看中了,欺騙、栽贓、陷害一步步逼過來,他的警覺心卻非常地低。與其說是智商著急,不如說是一旦承認對方一定要搶走自己的老婆,一定要置自己于死地,那就必須放棄現在的生活,他實在舍不得,所以寧可欺騙自己,沒事的,這事過去了就是過去了。
《水滸》里還寫了另外一個人物,幾乎是刻意和林沖對照的:就是小說一開頭的地方,有個王進,也是八十萬禁軍教頭,高俅要陷害王進,王進第一反應,就是帶著老娘趕緊走,所以沒有被害著。
《水滸傳》有一部續書叫《蕩寇志》,《蕩寇志》的作者俞萬春,是認定梁山上的強盜就該徹底剿滅的,所以,他為了證明林沖活該,就設計了一個情節,讓王進作為朝廷的將領,來攻打梁山,和林沖大戰一天,兩個人有了這樣的對話:
林沖怒氣未平,看見王進不退,便也勒轉馬頭看著王進道:“且待我換了馬來,再與你分個勝負。”
王進哈哈大笑道:“今日勝負已分,何須再分勝負。”
林沖圓睜兩目道:“此話怎講?”
王進道:“有甚怎講!當初我在東京,聞得你有些本事。后來我在延安,聞得你充當教頭,又說你犯了王法,刺配遠方,又說你投奔梁山,做了強盜。我只道你是個下流,不過略懂些槍棒,今日看你武藝,果然高強。只可恨你不生眼珠子,前半世服侍了高二,吃些軍犯魔頭;后半世歸依了宋江,落個強徒名望,埋沒了一生本事,受盡了多少腌臜。到如今,你山寨危亡就在目前,覆桌之下,豈有完卵?我王進作朝廷名將,你林沖為牢獄囚徒,同是一樣出身,變作兩般結局,可惜嚇可惜!”
林沖道:“這事都休提了。朝廷用了奸臣,害盡良人受苦,直到無路可投,只好自全性命。你不曾親嘗其境,還來說些什么。”
王進哈哈大笑道:“好個自全,如今全得全不得,只教你自己思想!至于你說我不曾親嘗其境,足見你糊涂一世。你做的是殿帥府教頭,我做的也是殿帥府教頭;你受高俅的管束,我也受高俅的管束;高俅要生事害你,高俅何嘗不生事害我?我不過見識比你高些。不解你好好一個男子,見識些許毫無:踏著了機關,不會閃避;逼近了陷阱,尚自游衍。以致拷打監囚,受盡許多苦痛;貶解收管,吃盡無數羞慚。賊配軍,人人罵得;好家聲,個個羞稱。即此一事,你我比較起來,天淵懸隔。如今事已到此,且休來責備你。可怪你一經翻跌之后,絕無顯揚之念,絕無上進之心,不顧禮義是非,居然陷入綠林。難道你舍了這路,竟沒有別條路好尋么?就說萬不得已,暫時容身,也當早想一出離之道。朝說招安,晚掠州郡;晚說招安,朝搶村落,這等處所,豈有出頭之日?”
林沖聽到此際,大吼一聲,面色登時雪白,兩眼上插,手中蛇矛不覺拋落在地,仰鞍而倒。
王進這話有道理嗎?不能說沒道理,林沖如果能在高衙內調戲自己老婆之后,第一時間離開東京城,也到邊關上某個地方投軍,處境確實會好一點。
但是,王進的邏輯有個最大的問題:他要求林沖是完美受害者,你錯過了最佳逃避災難的時間,所以你受難就是活該。可是留戀自己習慣的生活,害怕放棄擁有的一切,做不到逼迫自己一下子徹底改變,不是生活中極常見的現象嗎?按照王進(其實是俞萬春)的邏輯,那這世界上有太多人不配活著了。
《水滸傳》里的林沖,說實話算不上是一個多么可愛的形象。
比如說他對妻子的態度,其實就說不上好。高衙內把林娘子騙到陸謙家里,林沖及時趕到,高衙內逃走了。林沖和林娘子的對話是:
林沖上的樓上,尋不見高衙內,問娘子道:“不曾被這廝點污了?”娘子道:“不曾。”
一個女人剛剛經歷了這樣的事情,丈夫趕到后,問出這么一句話來,不是安慰說沒事了,不是關心,而是問有沒有被“點污”了。林沖當然是愛自己的妻子的,但仍然是當一件財產,我的財產不能給別人碰。
還有對那封休書的理解。林沖發配前,給妻子寫了休書,其中有這么幾句:“有妻張氏年少,情愿立此休書,任從改嫁,永無爭執。委是自行情愿,即非相逼。”
我們知道,古代和今天不同,夫妻感情不合因此離婚,是很少的。社會底層,男人窮得活不下去了,把妻子賣掉,這種事情卻是非常常見的。賣妻子的時候,寫一封休書,其實就是宣布放棄財產權,所以古代的休書上,“任從改嫁,永無爭執”云云,其實是套話。
這話就是林沖想割斷和妻子的關系,你高衙內要她從此與我無關,讓高家不要再來傷害自己的意思。當然,這個表態也是解除妻子為丈夫守貞潔的義務,讓她可以比較方便地接受高衙內,一定要說為妻子著想,也行。
還有,林沖的為人,原著里比后來的影視劇里都要殘酷得多。林沖上梁山,王倫要林沖交投名狀,就是殺一個人,林沖也沒有猶豫。
第一天,“從朝至暮,等了一日,并無一個孤單客人經過。”
第二天,“伏到午時后,一伙客人約有三百余人,結蹤而過。林沖又不敢動手,讓他過去。”
第三天,就遇到青面獸楊志了。
就是說,這三天里,但凡有一個沒什么本事單身客人經過,林沖也就殺人了。
既然林沖是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生活,不那么介意犧牲別人的,我們甚至可以問一個問題,如果高衙內看中的是陸謙的老婆,要林沖去陷害陸謙,林沖會不會干?
這個問題我沒有答案,我想說的是,即使林沖不是什么高尚人士,他被高俅害得家破人亡,他仍然是無辜的。盡管原著里的林沖不那么可愛,但真實、復雜、深刻,仍然應該說是出色的文學形象。
《水滸》之后的林沖
看到一個被美化了的自己受到種種虐,這樣的悲劇才動人啊。——所以大家熟悉的俊美文秀版林沖的出現,其實是注定的。
《水滸傳》傳世后,美化林沖的創作立刻就出現了,而且層出不窮。
最有名的,是明代李開先創作的一部叫《寶劍記》的戲。
李開先是嘉靖八年(1529)進士,就是說這人的文化水平比《水滸傳》的作者可高多了。盡管戲曲被認為是一種犯點常識錯誤沒關系的體裁,他還是忍不住修改了林沖的身份:林沖出身官宦世家,因平方臘叛亂有功被封為征西統制。林沖看不慣高俅、童貫等奸臣“撥弄權威、盜竊名器”,上書諫言,這才謫任禁軍教頭。
這樣,林沖和高俅之間,就明確有了忠臣和奸臣沖突的主題,其實《水滸傳》里,林沖本來和高俅關系還是不錯,所以才會長時間缺乏警惕。其實《水滸》原著的版本可能更有生活的質感,但《寶劍記》這個版本林沖顯然高光得多。
《寶劍記》劇情改動很大,后來的改編版本一般不會照著他的來,但高俅迫害林沖,是奸臣迫害忠臣,而不僅僅是強者對弱者的蹂躪,這個設定是被延續下來了。京劇《野豬林》里那段著名的“大雪飄”,林沖唱“雄心欲把星河挽”,“誅盡奸賊廟堂寬”,這個都是《水滸》林沖沒有的志向。
這出戲里林娘子(叫張貞娘)大放異彩,把林沖的家庭生活寫得更加幸福,這也是后來各種改編版本一定要講的。
但有一版最特殊的林沖,是抗日戰爭時期延安平劇院(因為北京改名北平,京劇也就跟著叫平劇了)排的京劇《逼上梁山》。
1944年,毛澤東對這出新編京劇評價是非常高的,還親自給主創人員寫信祝賀。
這出戲里,林沖教導高俅,應該用“地道戰”來對抗契丹騎兵:
這“穿溝戰法”起于五代時節,那時石敬塘投降契丹,耶律德光進犯中原,那契丹的騎兵甚是兇猛,將中國農田踏為平地,是我中國百姓抗敵兵起,將這農田遍地挖成溝渠,隨處設有埋伏,那敵兵到處遭受襲擊,因此他不敢再犯中原,若要制勝外寇,非此穿溝戰法不可!
發配滄州之后,又從草料場老軍黃老那里,了解到官府的腐敗,人民的痛苦:
黃——你說這草料場是軍需要物,可人家當官的是千里為官只為財,這兵荒馬亂的年頭,作這邊防的官,誰不知道是趕緊摟把點子,但有風吹草動,拔腿就跑,就拿這草料場來說,還不是打著個招牌,好擠老百姓的油水嗎?軍需不軍需,人家才不管那一套呢!
林——照你這樣說來,難道這草料場也是壓榨老百姓的不成?
黃——唉,你想大堂之上,一不種高粱,二不長黑豆,不壓榨老百姓他們吃什么?這征收草料的規矩是每畝地料糧五升,干草十五斤,如今得了金遼打仗邊防吃緊為名,加了料糧一斗干草五十斤,你還不知道,這場里的斗是大著二升,秤是加三大秤,這還不算,那交草料的戶兒要是不先在管場的那花點錢哪,他們叫你等三天也不收的,你再看這草料場里邊都成甚么啦?草料堆在那潮了爛了,他們私自盜賣擁入腰包都能行,是老百姓少交一點也不行!
最后,林沖和眾百姓一起殺死州將和陸謙,投奔了梁山。
說起來,這個和勞動人民打成一片又剛猛有謀的林沖,若是豹頭環眼手持丈八蛇矛的扮相,倒也是合理的。
(本文僅為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本報立場)
劉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