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呂氏春秋》導讀作者何志華先生系香港中文大學中文系主任。他回憶:21世紀初香港經(jīng)濟不景氣,因投資失利而輕生者眾,社會上彌漫著傷感的愁緒,不知為何竟也影響了年輕一代,學生自尋短見時有聽聞。《呂氏春秋》主旨即在貴生養(yǎng)生,最合現(xiàn)世人心,這正好讓學生理解自身生命的崇高價值,絕非外物所能比擬。望能推廣其深邃精妙的哲理,也讓大學以外一眾市民及早感悟貴生之義,節(jié)欲早嗇,長生久視,享受生命為我們帶來的樂趣。
一代傳奇商人呂不韋以為在趙國做人質(zhì)的秦國落魄王孫異人“奇貨可居”,經(jīng)過一番神奇操作之后,異人回秦國繼位,他擔任丞相,封文信侯,食河南雒陽十萬戶,權傾天下。
當時,魏有信陵君,楚有春申君,趙有平原君,齊有孟嘗君,號稱戰(zhàn)國四公子,均為喜賓客之士,名重士林。呂不韋以秦國之強,在招賢納士方面,竟不如四公子,因此亦招攬士人,吩咐食客人人各著所聞,集各論著為八覽、六論、十二紀,合共二十余萬言,認為已備天地萬物古今之事,號曰《呂氏春秋》。他更布書于咸陽市門,懸千金于其上,延請諸侯、游士、賓客等,稱如有人能增損一字,即予千金。班固《漢書·藝文志》將之歸入雜家,其內(nèi)容以儒、墨、名、法為主,兼及多家思想。
錢穆先生高度評價《呂氏春秋》東學西移的貢獻:“秦人本無文化可言,東方游士西入秦者,又大多為功名之士,對其故土文化,本已抱不滿之感,欲求別辟新局以就功業(yè)……其大規(guī)模的為東方文化西漸之鼓動者,厥為呂不韋。呂不韋亦籍隸三晉,然其在秦所努力者,實欲將東方學術移植西土。不僅如商鞅范雎諸人,只求在政治上有所建白而已?!?/span>
《呂氏春秋》一書內(nèi)容十分豐富,清明將至,以下分別從“貴生”說、“養(yǎng)生”說擇其精要分享之。
它開宗明義,便極言“生”之可貴?!秴问洗呵铩べF生》云:
圣人深慮天下莫貴于生。夫耳目鼻口,生之役也。耳雖欲聲,目雖欲色,鼻雖欲芬香,口雖欲滋味,害于生則止。
“耳”“目”“鼻”“口”都應當為“生命”服役。既然本屬“自身”范疇的“感官”,仍得為“生命”服役,則不屬“自身”范疇的“外物”,更當從役于“生命”了。
亦從“貴賤”“輕重”“安危”三方面,以比較角度強調(diào)“生”之可貴?!秴问洗呵铩?重己》云:
今吾生之為我有,而利我亦大矣。論其貴賤,爵為天子,不足以比焉;論其輕重,富有天下,不可以易之;論其安危,一曙失之,終身不復得。此三者,有道者之所慎也。
莊周夢蝶
《呂氏春秋· 必己》引述《莊子》之言:
莊子笑曰:周將處于材、不材之間。材、不材之間,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若夫道德則不然:無訝無訾一龍一蛇,與時俱化,而無肯專為;一下一上,以禾為量,而浮游乎萬物之祖,物物而不物于物,則胡可得而累?
《呂氏春秋》倡言“物物而不物于物”,其說既本莊子,其實亦見于《荀子·修身》:志意修則驕富貴,道義重則輕王公,內(nèi)省而外物輕矣?!盾髯印ば奚怼酚衷唬骸?/span>君子役物,小人役于物?!贝酥^也。身勞而心安,為之;利少而義多,為之。
可見《呂氏春秋》認為“生”遠較“外物”可貴,即使面對重物如“天下”,也不能與“生”相比?!秴问洗呵铩?本生》:“物也者,所以養(yǎng)性也,非所以性養(yǎng)也。”指出“物”僅為“養(yǎng)生”之手段,本身并無價值可言。易言之,“物”之價值乃為“派生價值”,“生”之價值乃“自身價值”。倘若“生”之價值被否定,“物”亦無價值可言。
“欲”既得之于天,則非人力所能干預的,《呂氏春秋· 大樂》:
天使人有欲,人弗得不求。天使人有惡,人弗得不辟。欲與惡,所受于天也,人不得與焉,不可變,不可易。
又《呂氏春秋· 情欲》:
故耳之欲五聲,目之欲五色,口之欲五味,情也。此三者,貴賤、愚智、賢不肖欲之若一,雖神農(nóng)、黃帝,其與桀、紂同。
《呂氏春秋》認為制欲殊非易事,只有圣人可以為之?!秴问洗呵铩?情欲》:
天生人而使有貪有欲。欲有情,情有節(jié)。圣人修節(jié)以止欲,故不過行其情也。圣人之所以異者,得其情也。由貴生動則得其情矣,不由貴生動則失其情矣。
“節(jié)”意指“合理之限度”,而圣人就是從“合理之限度”考量,控制欲念。圣人能夠成功控制欲念,異于常人,乃因圣人能得“欲念”之實質(zhì)內(nèi)容(即“情”),再從此等實質(zhì)內(nèi)容中得其合理之限度(即“節(jié)”)。易言之,圣人得見欲念之“合理限度”(即“欲之節(jié)”)。圣人之所以得見“欲之節(jié)”,乃因他們從“貴生”出發(fā),以“貴生”作為最終原則決定“欲念”內(nèi)容實質(zhì)之合理限度。
圣人以“貴生”為“節(jié)”的準則。《呂氏春秋·貴生》:
耳目鼻口,不得擅行,必有所制。譬之若官職,不得擅為,必有所制。此貴生之術也。
又如《呂氏春秋· 本生》:
今有聲于此,耳聽之必慊,已聽之則使人聾,必弗聽。有色于此,目視之必慊,已視之則使人盲,必弗視。有味于此,口食之必慊,已食之則使人瘖,必弗食。是故圣人之于聲色滋味也,利于性則取之,害于性則舍之,此全性之道也。
稷下學宮
《呂氏春秋》的“養(yǎng)生說”,究其原始出自齊國的稷下學派。它繼承稷下學派的“精氣說”,認為善于保存形體內(nèi)的精氣,便能長命不衰。因此,《呂氏春秋》提出了具體的養(yǎng)生方法,借以保留形體內(nèi)存的精氣。概略言之,有以下四個重點:
(一)流動不郁
《呂氏春秋· 盡數(shù)》云:
流水不腐,戶樞不螻,動也。形氣亦然,形不動則精不流,精不流則氣郁。郁處頭則為腫為風,處耳則為挶為聾,處目則為?為盲,處鼻則為鼽為窒,處腹則為張為府,處足則為痿為蹶。
可見《呂氏春秋》認為百病之源全在于精氣郁結(jié),為求精氣流動不郁,應當保持運動,所謂“形不動則精不流”。
《呂氏春秋·達郁》曰:
凡人三百六十節(jié),九竅五藏六府。肌膚欲其比也,血脈欲其通也,筋骨欲其固也,心志欲其和也,精氣欲其行也,若此則病無所居而惡無由生矣。病之留,惡之生也,精氣郁也。故水郁則為污,樹郁則為蠹,草郁則為菑。
《呂氏春秋》認為“精氣欲其行”,具體言之,則為保持運動。保持運動,能使血脈暢通,筋骨堅固,而精氣流行不郁,便“病無所居”,自能身強體健。
(二)少私寡欲
《呂氏春秋》認為“精氣”安居于形體之內(nèi),不受外物干擾,則年壽得長,可以盡其天年。為免受外物干擾,則當少私寡欲,修養(yǎng)情性,追求平淡祥和,避免大喜大怒。
《呂氏春秋·盡數(shù)》云:
天生陰陽寒暑燥濕,四時之化,萬物之變,莫不為利,莫不為害。圣人察陰陽之宜,辨萬物之利以便生,故精神安乎形,而年壽得長焉。長也者,非短而續(xù)之也,畢其數(shù)也。畢數(shù)之務,在乎去害。何謂去害?大甘、大酸、大苦、大辛、大咸,五者充形則生害矣。大喜、大怒、大憂、大恐、大哀,五者接神則生害矣。大寒、大熱、大燥、大濕、大風、大霖、大霧,七者動精則生害矣。故凡養(yǎng)生,莫若知本,知本則疾無由至矣。
《呂氏春秋》倡言少私寡欲,溯其源流,乃出自“貴生說”?!百F生說”認為君主養(yǎng)生之道,在乎少私寡欲,戒除奢華的生活,自可全生保命。
《呂氏春秋· 本生》:
貴富而不知道,適足以為患,不如貧賤。貧賤之致物也難,雖欲過之奚由?出則以車,入則以輦,務以自佚,命之曰佁蹶之機。肥肉厚酒,務以自彊,命之曰爛腸之食。靡曼皓齒,鄭、衛(wèi)之音,務以自樂,命之曰伐性之斧。三患者,貴富之所致也。故古之人有不肯貴富者矣,由重生故也,非夸以名也,為其實也。則此論之不可不察也。
蛾眉皓齒,酒池肉林
(三)飲食得道
所謂飲食之道,其實亦與精氣說相關涉,《呂氏春秋·重己》云:“味眾珍則胃充,胃充則中大鞔;中大鞔而氣不達,以此長生可得乎?”可見飲食得飽,則使“胃充”,而“胃充”會使胸腹脹滿郁結(jié),不利于精氣于體內(nèi)運行,以致長生無望。因此飲食之道,在乎少私寡欲,進食力求清淡、合時。
《盡數(shù)》云:凡食無彊厚,味無以烈味重酒,是以謂之疾首。食能以時,身必無災。至于飲食養(yǎng)生的基本方法,《盡數(shù)》指出應適度節(jié)制,“無饑無飽”。而飲食舉止,則在乎“和精端容”,旨在不礙體內(nèi)精氣運行。統(tǒng)而言之,所謂飲食之道,其實亦與精氣說相關連。
(四)善于養(yǎng)體
《呂氏春秋》討論養(yǎng)生之道重在“養(yǎng)氣”,而非“養(yǎng)形”。所謂“養(yǎng)形”之道,其旨亦在輔助“精氣”,使“精氣流通無阻”而已。
《呂氏春秋· 先己》:
凡事之本,必先治身,嗇其大寶。用其新,棄其陳,腠理遂通。精氣日新,邪氣盡去,終其天年。此之謂真人。
馮友蘭《中國哲學史新編》認為“治身”即為“養(yǎng)形”,《先己》指出通過“養(yǎng)形”,可以驅(qū)除體內(nèi)陳腐之氣,并且吸納新鮮精氣,從而得享天年。可見“養(yǎng)形”之道,推本溯源,亦在“養(yǎng)氣”。至于“養(yǎng)形”的具體方法,相對于“養(yǎng)氣”而言,乃專指養(yǎng)護身體、五官,而兼及心志的具體方法,其重點見于《呂氏春秋· 孝行》:
養(yǎng)有五道:修宮室,安床笫,節(jié)飲食,養(yǎng)體之道也。樹五色,施五采,列文章,養(yǎng)目之道也。正六律,龢五聲,雜八音,養(yǎng)耳之道也。熟五谷,烹六畜,龢煎調(diào),養(yǎng)口之道也。龢顏色,說言語,敬進退,養(yǎng)志之道也。此五者,代進而序用之,可謂善養(yǎng)矣。
梁啟超《中國學術思想變遷之大勢》云:“當時諸派之大師,往往兼營他派之言,以光大本宗,如儒家者流之有荀卿也,兼治名家法家言者也;道家者流之有莊周也,兼治儒家言者也;法家者流之有韓非也,兼治道家言者也。北南東西四文明,愈接愈厲,至是幾將合一爐而治之,雜家之起于是時,亦運會使然也?!薄秴问洗呵铩纷鳛槭撞侩s家文獻,其成書于秦,實為時代所需,應運而生。
(文章摘自《經(jīng)典之門·<呂氏春秋>導讀》,作者何志華系香港中文大學中文系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