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人陳居中所繪《蘇李別意圖》。蘇武出使匈奴被羈,在北海牧羊;李陵出征匈奴被執而降,武帝誅其家,遂不得歸漢。李陵聞蘇武將返,特來相餞,泫然對泣,不勝哀戚。
關于王昌齡的名作《出塞》(“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征人未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保v來有一個爭議:詩里的“龍城飛將”指誰?兩個詞拆開來都懂,“龍城”是匈奴祭天之處,“飛將”是漢代的“飛將軍”李廣,問題是李廣沒有到過龍城,于是“龍城飛將”成了一樁公案。有人說“飛將”是衛青,有人說“龍城”是盧龍塞的簡稱,有人說王昌齡混淆了典故……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最新的解讀出自《文學評論》刊載的一篇長文,論證 “飛將”是投降匈奴的漢將李陵,“萬里長征人未還”是說他一去匈奴而不還云云,由于結論過于奇特,引發了一波討論。一位日本學者在網上指斥其謬,認為王昌齡就是用錯典故而已,不必浪費時間文飾其過。
我覺得說“飛將”是李陵,固然是想象力過剩,說王昌齡用錯了典,也未見其然,“齊固未得,楚亦失之”。的確,史書中“龍城”與“飛將”不相干,問題是“龍城”算是一個典故嗎?與其說它是一個典故,不如說它是一種指代。用某個地名指代一片地區,在古詩中很常見,尤其是在宋代以前的詩歌,名篇如《長恨歌》,里面說到玄宗入蜀:“峨眉山下少人行,旌旗無光日色薄。”實則玄宗沒有到過峨眉山,這里的“峨眉”只是指代蜀地而已。這一點清初的王漁洋講得非常到位:“世謂王右丞畫雪中芭蕉,其詩亦然。如 ‘九江楓樹幾回青,一片揚州五湖白’,下連用‘蘭陵鎮’、‘富春郭’、‘石頭城’諸地名,皆寥遠不相屬。大抵古人詩畫,只取興會神到,若刻舟緣木求之,失其旨矣。”顯然,“龍城飛將”也和王維筆下將遠不相干的地名連接在一起一樣,只是詩人的“意會神到”,指代邊關將領而已,如果糾結于他究竟是誰,恐怕未免“刻舟求劍”、“緣木求魚”了??上У氖牵卧姷闹髁魇琴|實,尤其是江西派講究“無一字無來歷”,末流不知變通,往往對唐以前的詩歌大加指責。
當然,我們也要分清楚,有一些詩確實是用錯了典故。比如李白的《王昭君》:“一上玉關道,天涯去不歸?!?span id="dfzrtjp" class="candidate-entity-word" data-gid="3736495">顧炎武說昭君與北方的匈奴和親,不會走通往西域的玉關道。李白確實錯了。那么,用典錯誤和“興會神到”的區別在哪呢?區別就在于前者實寫,后者虛寫。李白詩的主題是王昭君,自然要遵照史實寫;王昌齡的題目是《出塞》,并不是詠史,所謂“秦時明月漢時關”,連是秦是漢都沒落實,一開頭就點出了這首詩是有意虛寫,我們自然不必替作者煩惱。前者好比歷史小說,不能篡改歷史;后者好比穿越小說,隨便怎么寫。
那么,下一個問題來了,作者為什么要用漢代的地名“龍城”?答案很簡單,好聽啊,酷炫啊。這里又牽涉到一個問題,我國的官名地名人名,似乎越古越好聽,可能是距離產生了美,可能是好聽的名字都給古人取光了。明代詩人王世貞注意到了這一點:“千古而有子長也,亦不能成《史記》,何也?西京以還,封建、宮殿、官師、郡邑,其名不雅馴,不稱書矣,一也?!薄拔骶┮赃€”就是西漢以后,他說西漢以后即便有司馬遷(子長)也寫不出《史記》,頭號原因就是“名不雅馴”,名字不好聽,寫不進書里。他是這么說的,明代有一批復古派的文人是照他的話去做的,袁宗道譏笑他們:“嫌時制不文,取秦漢名銜以文之,觀者若不檢《一統志》,幾不識為何鄉貫矣。”好比現在有人跟你自我介紹是蘭陵人、汝南人,你得百度一下才知道原來是棗莊人、駐馬店人。
往大里說,唐宋以來的詩人愛用舊名是主流。比如官爵,都喜歡用周秦漢的名目,什么“萬戶侯”啊,“二千石”啊,比比皆是。用本朝官名的也有,比如杜甫的 “遷轉五州防御使,起居八座太夫人?!薄胺烙埂笔翘拼倜惶K東坡的“欲問君王乞符竹,但憂無蟹有監州?!薄氨O州”是宋代官名;但畢竟是少數——新官名“不雅馴”,適合入詩的實在不多。我們回到“龍城”這樣的邊塞域外名目,也是用舊名的居多,“樓蘭”啊,“匈奴”啊,“月支”?。òh唐相沿的地名,如‘云中’‘朔方’‘輪臺’等等);不過當時也有詩人用唐代新出現的名目,比如陳陶的《隴西行》:“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杜牧的《題木蘭廟》:“幾度思歸還把酒,拂云堆上祝明妃。”“無定河”、“拂云堆”都是唐代才出現的邊塞地名,用它們當然也是因為辭藻動人,音節悅耳,放在詩里朗朗上口。你看“無定河”三字,透出生死無常的凄美;“拂云堆”更是縹緲唯美,木蘭廟在湖北,和內蒙古的拂云堆“寥遠不相屬”,也沒有哪個傳說說木蘭從軍到過拂云堆,杜牧用此地名,唯一的原因就是它夠詩意。夠詩意,是詩人選詞最重要的標準?!褒埑恰币惨粯?,霸氣,雄壯,神秘,透著不屑多說一字的簡約范兒?!褒埑恰痹凇妒酚洝防飳懽鳌疤d城”,文字學上兩字相通,但在詩里不行,“但使蘢城飛將在”,加個草字頭,韻味全失,氣勢頓滅,就像名廚名菜,多加一勺鹽,味道就敗壞了。詩人只對藝術負責,看到學者“下筆不能自休”的爭論,恐怕在地下也要笑醒,“書生輕議冢中人,冢中笑爾書生氣”。
文字和音樂一樣,本身就有美感,你甚至不需要知道意義和背景,光憑音節和字形就能體會。有個朋友開了家俱樂部,名字是“仙那都”,我問她為什么選這個,她說好聽啊。她不是學文學和歷史的,恐怕不會知道“仙那都”(Xanadu)是西方人對蒙古帝國“上都”的一種音譯,更不會知道經過英國大詩人柯勒律治膾炙人口的名作《忽必烈汗》運用,它已成為東方想象的一個象征。但她照樣能體會這個詞的美感。這就是文字本身的力量。
程羽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