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上海疫情防控處在緊要關頭,一些市民和基層干部表達焦慮、困惑的錄音、影像在網絡傳播,引發人們對疫情期間市民精神和情緒狀況的關注。
疫情容易讓人產生負面情緒,該如何排解?如何幫助疫情期間的精神疾病患者?我們該如何保持自己內心的積極陽光?大江東專訪了上海市精神衛生中心副院長、上海第九批援鄂醫療隊領隊王振。
大江東:很多精神專科醫院都在封閉管理,患者的日常診療怎么辦?
王振:上海全域靜態管理之后,的確給精神疾病患者的就診帶來很大不便。當前是精神疾病高發季節,診療需求非常大;加之由于疫情影響,也增加了焦慮、抑郁等疾病的發生,進一步推高了就診需求。
正如你所說,很多精神專科醫院封閉管理,即使能出小區的患者也面臨無處就醫窘境。上海市精神衛生中心和各區級精神衛生機構正積極采取各種方法,盡可能提供就醫途徑。比如,對于復診配藥患者,雖然無法正常門診,但醫院安排了志愿者協助就診者在醫院門口完成復診配藥取藥;前期醫院也開通了配藥熱線,但由于需求太大,也很難完全滿足。
我們也鼓勵有條件的患者,提前通過互聯網醫院完成就診后,次日或隔日到門診取藥;近日上海市精神衛生中心的互聯網醫院緊急與京東合作,實現封控小區自費患者在互聯網醫院處方后到京東平臺購藥;也在積極協調醫保患者互聯網醫院就診后由京東配送。這些措施可以很大程度緩解線下就診壓力。但是,限于疫情防控的要求,服務能力仍然受到很大影響。
對于嚴重的急癥患者,中心的急診仍保持開放,但服務量也因疫情防控而受到較大限制;另外,我們已派醫療隊在老年醫學中心方艙醫院開辟精神科病區,由疫情防控指揮機構統一協調收治社區的急癥發作精神疾病患者,上級部門也在積極尋求更多資源和解決方案,希望盡快滿足這部分人群的就醫需求。
大江東:全域靜態管理期間,從網上各種信息看,市民焦慮情緒有所增加,這是一種普遍現象嗎?
王振:在這樣一個特殊時期,焦慮、抑郁等情緒的增加是普遍現象,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情緒反應。封控在家的大多數市民,因為對病毒的擔憂、環境的變化、空間的受限等原因,可能會有輕度焦慮情緒,但一般達不到精神障礙的程度;少部分市民可能此前就有焦慮問題,但在封控中變得嚴重了,成為焦慮障礙也是有的。
如果原本患有抑郁癥,在封控中遇到一些客觀困難,心理壓力突然增加,導致疾病加重也是有可能的。雖然新冠疫情會造成大眾人群抑郁情緒的增加,但抑郁癥發病率應該不會大幅度提升。
我們在2020年新冠疫情中做過大樣本調查,全人群焦慮、抑郁等情緒癥狀的發生率約35%,當然,出現這些情緒,并不意味著肯定得了抑郁癥或焦慮癥。
大江東:我們在采訪中了解到,現在社區基層干部壓力較大,難以保證正常作息,包括一些醫務工作者,一直處在連軸轉的工作狀態,如何幫助他們調試心理壓力?
王振:現在的基層工作者和醫務工作者,非常辛苦,主要有兩個原因。
一是身體一直處在高負荷的工作狀態,連續作戰,休息時間不夠,體力大量消耗。
二是他們扮演了雙重角色。第一個角色是服務者,在疫情防控中,要給市民做好服務,必然面臨一些群眾的不滿,甚至指責、過激行為。面對這些負面評價,他們會非常難過、委屈;明明很努力還得不到認可,自我價值感下降;有時限于現實困難無法解決群眾求助,又會有自責。多重負面情緒和信息往往造成巨大心理壓力。第二個角色,他們也是普通市民,自己的安全、家人的生活,并不會得到比別人更好的保障。他們相當于承受了雙倍的壓力,遠遠超過普通市民。
即便我們幫不了他們,也請支持他們。要讓基層工作者更好為社區服務,就需要居民對他們多一點理解、包容和支持。
同時,社區工作物資不足、人手不足等現實問題還不能立即解決的情況下,上級部門、管理者有必要增加心理關愛,多一些正面激勵、支持和包容。精神的關愛、精神的力量非常重要。
如果基層干部和工作人員出現抱怨或者哭泣、情緒失控,也是在極度壓力下可以理解的反應,這不是脆弱,也不能簡單認為是心理問題。每個人在這種情況下,都可能會有這樣的反應。
我要呼吁,一定要關愛基層的社區工作者、一線的醫護工作人員等特殊群體。如果自己出現了這種負性情緒,首先要自己接受自己的情緒,并通過主動言語表達等方式,積極地渲泄掉負性情緒。
大江東:現在上海有大量的方艙醫院,方艙醫院里的患者和隔離觀察對象有時會有恐慌,應該進行怎樣的心理疏導?
王振:心理學上有個認知三角,認知、情緒和行為,任何一個變化,另外兩個都跟著變。所以,可以通過改變認知來調節一個人的情緒或行為。同樣一件事,往負性方面看,是一種破壞性情緒和行為;通過引導往積極方面看,情緒會發生積極變化,隨之采取的行為就偏建設性了。
據我所知,絕大部分方艙里,都有心理咨詢或者精神衛生工作人員,上海市精神衛生中心派出了20余名精神科醫生和心理治療師在不同方艙開展心理援助,有些醫療隊自己配備了心理醫生,將患者和隔離觀察對象積極的情緒引導起來,負性的情緒就會慢慢松懈。哪個情緒成為環境里的主流情緒,就可以逐漸引導大家改變認知方式。到了方艙會有擔心,那么就告訴大家,快點好起來就可以早點回家,在方艙能減少家人被感染風險等。往積極的方面看,就會逐漸產生積極的心情。
不確定感是產生焦慮情緒的重要原因,對方艙里的感染者,要及時傳遞準確的、明確的信息,如下一步的預期比較清楚的話,焦慮情緒也會改善。
大江東:現在很多高校封閉管理,學生被封控在校園和宿舍里,活動空間小,如何引導他們積極的心情?
王振:學生被封閉在較小空間,難免負性情緒會增加。比較重要的,首先是要讓同學們認識和接納自己的情緒,然后才是通過積極的認知來引導正性情緒。
據我所知,各高校都在進行不同形式心理疏導,比如線上講座,主要內容之一就是了解自己的情緒反應。不要因為對自己正常情緒反應的誤解,而造成二次情緒恐慌。比如注意到自己的焦慮或抑郁情緒后,會自我懷疑,是不是我過于脆弱,有精神問題等。在正確認識情緒后,通過識別負性認知、換角度看問題等方法,通過改變負面想法來改善情緒。校園封控過程中,生活規律和活動空間都受到很大影響,建議同學們仍要盡量保持規律生活和常規作息時間,在有限空間內做些體育鍛煉。
大江東:疫情作為一種災害,對人的影響是全身心的,在遭遇一些特殊情況時可能還會有創傷,如何引導大家走出災害帶來的心理反應?
王振:在疫情下相當一部分人會出現明顯的應激反應。一旦疫情趨穩,生活逐步恢復正常狀態,大部分人心理狀況會自然恢復到健康水平。因此,對大部分人來說,并不需要特別的心理輔導,尤其是正式的心理干預。只要常規做些放松訓練,保持規律作息,保持與家人和朋友順暢交流,焦慮情緒就會隨著急性應激減退而逐步消失。
但在疫情中經歷重大心理創傷事件的個體,比如親人亡故且與疫情有關,或近期網絡出現的個別案例,就可能會造成較嚴重的、持續時間較長的心理創傷,嚴重者甚至可能發展成為創傷后應激障礙。這時,簡單的自我調整難以達到治療目的,建議尋求專業心理輔導。從社會層面來看,上海疫情到目前為止,對社會心理應該不會產生顯著的遠期負面影響。
當然,這離不開市民的自我努力、自我調適和相關心理衛生機構的協助。
大江東:上海仍有很多小區在封控中,在心理調適上,您對封控區的市民有什么建議?
王 振:小區封控和前面講到的校園封閉有相似之處,認識自己的情緒,保持良好的生活規律、適當的室內運動同樣是有必要的。如果要給更多建議,首先就是更加合理的使用手機。智能手機是一個雙刃劍,特別是一些軟件在獲取個人閱讀習慣后,會不斷推送個人偏好的信息。當一個人只看到一類觀點的信息時,比如與疫情有關的負面信息,他獲得的信息可能就會偏頗,從而影響判斷。
其次是微信群等,一些未被證實的傳聞在微信群聊中熱傳,張三發一個,李四看到了也發一個類似的,話題越來越集中,如果傳聞涉及大家生活,就容易造成群體性恐慌、感應性恐慌。
建議市民朋友控制手機使用時間,尤其是刷疫情相關新聞的時間。可以設置一個時間限制,不要超過多少小時,閱讀的話題不要過于集中,否則看到的都是一些重復或相似信息,會強化焦慮情緒。
另外很重要的一點是,要保持甚至加強與周圍人的溝通。當同事、鄰居、社區需要幫助時,看看自己能夠做什么。幫助別人,心里會有獲得感,“我為人人,人人為我”。
舉個例子,有人家里囤了十袋面,可沒鹽了;鄰居家有十罐鹽,而面沒了,大家可以互相補充。網上流傳的有人分享自己家的一箱可樂,鄰居們紛紛拿自家物品來交換的故事就是這個道理,交換了物資也愉悅了心情。市民的互助、社區里的互助,會讓大家有獲得感、成就感,對個人心理健康非常有幫助,也讓小社區的氛圍越來越好,進而讓整個社會層面的情緒變好。
要特別提醒的是,市民遇到現實困難,要學會求助,學會尋找更多和社會鏈接的機會。有的人只瞄準一個途徑,遇到困難,就只給物業打電話,或者就盯著家里的孩子問,但封控情況下,得不到回應、得不到解決,該怎么辦?這就需要拓寬自己和社會的鏈接,鄰居可以問一問,或者志愿者來也可以問一問,也許就能獲得信息呢?
當然不是說求助就一定會得到幫助,但不求助是肯定得不到幫助的。要摒棄一種“負性自動思維”,在做什么事情之前認為“這樣肯定不行的”,不嘗試怎么知道呢?試一試,也許就有意想不到的收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