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2004年的夏天,中考前一個星期。我依稀還記得那天有點燥熱,飄著小雨。班主任禿頭老秦叉著腰挺著肚子站在講臺上挨個報我們的考場號。他戴著一副黑框眼鏡。
那眼鏡兒似乎特別沉,總是從他的鼻梁上滑下來耷拉在鼻頭上。老秦也懶得推,每報一個同學的考場號就翻眼從眼鏡與鼻梁的縫隙間瞟向那個同學,還要問一聲:“記下了嗎?”
一個又一個考場號被報出來,我感覺就像老秦在一步一步地把我推向考場似的。
初中三年我曾無數次想輟學,但是老秦一次又一次地把我揪回來。他曾多次到我老家,在那個位于大別山深處的黑磚瓦房里找我的父母。
說實話,當時我是煩老秦的,非常煩。我恨不能把他頭上僅剩的一圈頭發薅下來泄憤。但是我承認我不敢,我不知道為什么班里那幫男生特別崇拜他,整天跟他哥倆好。
“史小明,一中考點,066考場,15座。”老秦終于報到我的號了。“記住了嗎?”
我沒有像其他同學一樣乖乖點頭。我“嚯”地站起來,徑直走上講臺,在大家都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一把扯過老秦手里的準考證,“唰唰唰”撕碎,還自以為很瀟灑地伸手把老秦耷拉著的眼鏡推到了鼻梁上,留下一句:“老子不考了,老子畢業了,要去做生意了。”
說完這句我撒腿就跑。
老秦抄起一塊教學三角板就追。那塊三角板既是老秦的教具也是他的戒尺。老秦用它幾乎揍過所有男生的屁股,敲過所有女生的手心。
老秦老了,50多了,又胖還高度近視。他哪里追得上我?我騎在學校半人高的圍墻上看著他傻子一樣地直奔校門而去笑得前俯后仰。
我溜下墻頭直奔火車站……
第二天我媽打電話說老秦把準考證粘好并在學校開好了證明送到我家,還是希望我回去參加中考。
對此,我不屑一顧。
中考前兩天,老秦竟然輾轉要到了我姑媽的電話號碼,打來電話。他的原話我已經忘了,大意是說我家條件不好,叫我要體諒父母不要好高騖遠多讀點書比干什么都強。
這樣的話我從小學一年級聽到初三,早已經厭煩透了。我一句話沒說就直接掛斷了老秦的電話。那是老秦最后一次找我,也是我最后一次跟學校跟老師打交道。
曾經至少有5年,我對自己那天的舉動洋洋得意。我以為我會是一名常勝將軍,我覺得老秦就像一只斗敗的公雞。
1,杭州3年,我敗光了家里所有的積蓄
從學校跑出去之后我連家都沒有回就直接坐汽車到合肥,又坐火車到了杭州。我記得非常清楚,從學校到杭州的車票一共花了90塊錢。我為啥記得這么清楚?因為那是我身上僅有的錢。
到杭州時是晚上七八點鐘,我身上沒有一分錢了,再加上人生地不熟,我不敢亂走,只能坐在火車站前廣場上等著姑媽來接我。從七八點一直等到深夜,具體時間我不知道,反正等了很久。姑父來接我了。他開著小面包車顛簸著把我帶回了他們在九堡的家。上樓時姑父一再提醒我輕一點,他說姑媽已經睡了叫我不要吵醒她。給我指了一間房間后,姑父也去睡覺了。
那是我到杭州的第一晚,沒有洗漱也沒有吃到晚飯。其實我不傻,我感覺到了姑媽和姑父對我的不歡迎。但我那時候滿懷雄心壯志,我覺得我很快就能發跡,最多忍耐十天半個月。
帶著初入社會的激動,帶著自以為馬上就能展翅高飛的悸動,我怎么也睡不著。我爬起來想看看天空,可是杭州的樓太高,燈光也太強,我什么也看不清,只看到窗外一片似灰又似藍的虛空。
第二天天不亮姑媽和姑父就起床了,姑媽隔著房門喊我:“史小明,你不是說要學做生意嗎?快起來,跟我一起去進貨。”
頭一天坐一天車,夜里興奮得沒睡好,感覺天快亮時才迷糊著就被喊起來了。那一天我都迷迷糊糊的,再加上對進貨毫無頭緒,即便想幫忙也無從下手。說實話,當時整個人都處于比較蒙圈比較尷尬的狀態。
第三天我就開始到店里觀摩,自然也是無從下手的。姑媽并沒有指點我的意思,她要么只顧著自己忙,要么就數落我不知道幫忙跟個木頭似的。店里除了姑媽兩口子外還有個 中年婦女營業員。她比姑媽還不待見我,甚至可以說是反感我了。當時我并不知道是為什么,后來才領悟到了,她大概覺得我是去搶她飯碗的。
反倒是姑父還時不時地安慰我幾句,偶爾也教教我做事。可是天天在店里混跡也沒有意思,生意上的事我一點也上不了手。在店里待了一個多月,除了摸清楚了批發市場的位置之外別的還是一無所知。
有一天姑父突然說要請我吃飯,他說:“你來杭州挺長時間了,我太忙招待不周,一直挺過意不去的。”他將我帶到了一家川味館點了三菜一湯。每一個菜的價格他都有意無意地說給我聽:
“嘖嘖,一盆咸肉冬瓜湯就要28……杭州的東西死貴死貴的。”
“小明,你多吃點。唉,這個蝦你把它吃完。這個蝦貴得很,安徽很少能吃到這種蝦哈。”
說完了菜他又開始說他們的生意,大意是說生意越來越難做錢很難掙。
其實去杭州之前我就知道姑媽不會待見我。我并沒有理由責怪她。姑媽不到15歲就跟著一個遠方親戚到杭州做工,后來就地嫁人。我不知道爺爺奶奶是真的太窮還是偏心,總之姑媽嫁人時他們連一床新被子一件新衣服都沒給。姑媽能收留我一兩個月我已經知足。
我一開始想得太天真,我以為我只需要在姑媽家落一下腳很快就能自己飛起來。然而……現實比我的考試分數還慘。沒辦法,我臉皮再厚也住不下去了。我從姑媽家搬了出去。那時候距離我到杭州已經將近兩個月了,可是我對杭州還是一無所知。姑父還是仁義的,他給我找了一間房子并付了一個月的房租。
出去之后我仔細總結了一下自己的現狀:人生地不熟,身無分文,一無所長。總結完了之后我突然想到了班主任老秦,因為做總結這個習慣是被老秦整出來的。以前每次考試后他都逼著我們做總結寫反思。
于是我也反思了一下,反思的結果是我需要錢。那是我離開學校后第一次想到老秦。沒有什么特別的感覺,就是突然想起來了而已。但我當時更想我的父母,因為我要跟他們要錢。
我跟父母撒了謊,我告訴他們杭州遍地是機會。我已經找到門路了只需要一筆啟動資金就一定能掙到很多錢。我還說等我掙了錢就把他們全都接到杭州來住。
我的前半句是騙父母的,后半句卻是真心實意的。那時候我真的是滿心想著生意做成后就在杭州買房把我爸媽都接過來。
爸媽沒有懷疑我,他們賣了家里的豬和糧食,又取出了僅有的存款一共湊了10萬塊錢給我。那是家里所有的錢,也是我所有的希望。
我當時雖然落魄到連泡面都舍不得吃,但我根本沒有覺得沮喪。我花10塊錢買了酒精爐和掛面,每天靠吃面果腹。后來白水面條實在吃不下去了,一吃就想吐。旁邊的租戶告訴了我一個秘訣:面條里加一點紫菜,吃起來很鮮。
我照做了,果然美味許多。
我吃著白面條勒緊褲腰帶就是為了把所有的錢都花在生意上。回首往事我不知道那段日子我是怎么撐過來的,或許就是靠意念吧?有時候夜里躺在床上我會恍惚冒出一點想法:這種苦我都能熬,當時為什么不去熬中考,熬高考?難怪老秦經常說讀書不吃苦,將來走上社會就要加倍吃苦。老秦,你贏了。
不過感慨只限于夜里,天一亮我就會出去跑。找門面,找貨源。那時候靠著東奔西跑我也認識了幾個跟我一樣南漂的老鄉。其中有幾個年長的就勸我先不要租門面,先擺地攤。
租門面的時候我悄悄地去找了姑父,因為我那時候才16歲,對方不相信我。姑父也勸我從地攤做起,可惜我那時候心太大,一心想干大事業,擺地攤之類的活我是真看不上。緊隨著心大而來的就是血虧。租完門店再加裝修10萬塊錢就所剩不多了。批發服裝時又因為沒經驗不懂市場,選擇的款式根本賣不動。我的服裝店僅僅堅持了兩個多月就關門了。當時手上只剩不到5000塊錢。好在門店轉租騰出了一些資金。
吃一塹之后,我就由膽大包天變成了膽小如鼠。說句心里話,我不是因為吃虧了膽小,而是因為實在沒有錢。沒有錢能做什么生意?
接下去的日子我靠著打零工在杭州各地輾轉,一晃就是3年……那3年間我嘗試過賣女裝賣童裝,嘗試過開花店開書店,但每接觸一種生意就發現里面都有很多門道,根本不是看起來那么簡單。可是我又沒有精力和耐心去鉆研其中的門道。
3年光陰就在生意失敗和打零工之間蹉跎而過。
2,合肥10年,我終究向生活低了頭
2007年爺爺去世我回家奔喪。喪事結束父母建議我就在當地找個事情做最好是學個手藝。
我非常抵觸。一是我還對對面的世界不死心,二是我怕留在老家,怕遇見熟人、老師和同學。在外面混得差又怎樣?沒人認識我。回到老家就總有人問:“小明,在哪里發財啊”“小明,當大老板了吧?”
杭州是不能再去了,老家又待不下去,思來想去我選擇了合肥。合肥離家不太遠,消費也不很高,但好歹也是省會城市就業機會肯定比老家縣城多。
到合肥后我的目標徹底改變了,從之前的一心想創業做老板變成了找個好點的工作。
我溜達進了人才市場,發現連超市招個收銀員都要求高中以上學歷。我找了份報紙看招考信息,發現幾乎所有能通過考試入職的工作都要求本科及以上學歷。
我還能做點什么?就在我滿大街亂晃時竟然遇到了初中同學李響。李響是我們班數一數二的學霸,直到在合肥街頭相遇我才知道他中考很出色被錄取在合肥一中。
那天是周末,李響請我吃飯。我們在一個小吃攤上聊完了三年的時光。他告訴我同學們都還在上學除了我。他還告訴我等高考結束后要搞個同學會一起去看老秦,問我去不去?
我笑笑不置可否,心里卻亂成一團麻,非常不是滋味,想哭。那是我第一次對自己當年輟學感到后悔……如果不輟學,我也應該還是個整日與書本、同學、老師打交道的明媚少年,就像李響一樣。
在杭州3年,再苦再難我都沒哭過。那天在合肥街頭路遇李響我竟然不爭氣地想哭。李響像個大人一樣拍著我的肩膀說:“我高中老師說過一句話,我覺得挺有道理的,要不你聽一下?老師說可以先就業再擇業。我們剛才喝飲料的店里貼著招聘啟事,你要不要去問問?”
先就業,再擇業……李響一句話點醒了我。第二天我就在那家奶茶店打工了。調奶茶倒是極容易的,老板娘教了我不到半天所有種類的奶茶、果茶、果汁我都會調了。
我在那家奶茶店一干就是一年多,再次打亂我生活節奏的依然是李響。彼時他已經是中科大的學生,但他還是跟我稱兄道弟,甚至悄悄把我帶去過科大食堂吃飯。
李響是我人生中最亮的一抹顏色,但同時他也把我襯托的無比灰暗。不過我依然感謝他,如果沒有他我那痛苦掙扎的十幾年就連一點點明媚都沒有了。
去過一兩次科大后,我莫名其妙地迷戀上了科大里的環境,總覺得一走進那道門里面的空氣都比外面清新。但我肯定不可能經常去,不過我覺得我可以離它近一點。于是我辭職了,找了一家離科大較近的甜品店上班。
那時候我已經有了女朋友了。她叫皮皮,是之前在奶茶店打工的同事。她跟我一起到了甜品店上班。
因為離科大近,李響也常來。沒過多久,我就察覺到了皮皮的變化,她迷戀上了李響。
李響是個什么樣的男孩子?他清瘦,安靜,理智,一心都在學術上。他來看我一是學習之余的放松,二是念著同學情分罷了。
皮皮無疑是一場單戀。
我有一絲憤懣但沒有太多悲傷,因為那時候我已經開始去成人培訓班讀書了。我想考個學歷。我根本沒有時間和精力傷春悲秋,也沒有精力去考慮我和皮皮之間的事情。
我忙著學習迎考,忙著向李響討教,也忙著掙錢,唯獨沒有發現皮皮對李響已經迷戀到無法自拔的地步了。李響更是一無所知,或者更確切地說是不為所動。
四年后,李響出國留學。皮皮躲在出租房里割了腕。等我發現時她已經奄奄一息了……皮皮在搶救室里時,她匆忙趕來的失控的父母和哥哥將我的右胳膊打折了。我沒有糾纏,沒有報警,沒有解釋。我選擇了離開。
緊隨而來的考試我自然是無法考了。當時一鼓作氣,錯過了考試第二年便再也鼓不起勇氣了。我的自學考試就那么無疾而終了。
李響走了,皮皮也被她父母帶走了。我開始在合肥到處擺地攤賣水果,賣襪子,賣小零食……什么東西暢銷我便賣什么。幾年下來也掙了一些錢,2015年在父母的安排下我結婚了。
妻子小五子也算吃苦耐勞跟我一起四處做生意。然而,從2015到2017年兩年時間小五子就流產了3次。每次懷孕都以流產告終。父母、岳父母都勸我們回老家。我媽更是求我:
“你從15歲就出去飄著,十幾年了也該收收心了。回來進廠做個正經事,生個孩子好好過日子吧。再飄下去,你這輩子就毀了。”
那時候我已經在合肥10年了,做小生意雖然苦逼但存了二十多萬塊錢。2017年老家縣城的房價才3000元左右,在雙方父母的幫襯下我們在縣城買了房安定下來了。
回老家三年,小五子為我生下了一女一兒。父母幫我們帶孩子,我和小五子在市場上租了攤位賣菜。小五子勤勞能干又有頭腦,她拿主意我出力氣,生意竟然做的不錯。
閑暇時,我偶爾出神:杭州3年,合肥10年,我終究還是向生活低了頭。
3,人生最傷感的事莫過于,我后悔了,老師卻已經認不出我了
我和妻子賣菜的市場跟我的母校只隔了一條街道,時常有老師過來買菜。每當看到認識的老師時我是既激動又慌張,好在他們早已經不認識我了。
我不好意思認任何一個老師,但只要他們來我的攤位上買菜,我一定悄悄地多給一把。
可惜老秦一直沒有出現過。
很多個傍晚收攤之后我都曾磨蹭到校門外張望,我多么希望老秦能忽然從校園里走出來。可是,每當看到有類似老秦身影的人我又條件反射似的跳開躲了起來。
我不知道是想見他還是怕見他。但是我清楚自己的膽怯,對校園對老師我都是膽怯的。整個縣城唯有一個地方我不敢進,那就是我的母校。每次鼓足勇氣想走進去,但還沒到大門邊腿腳就會發軟就會冒冷汗。
但我還是一次又一次地去大門外張望,我不是很清楚我為什么要去,但總有一股力量推著我走過去。
直到有一年冬天,我終于看到了老秦。他不是從校園里走出來,而是從校園外走進去。老秦還是很高大,但頭發全白了,人也瘦了很多。他穿著中山裝,笑呵呵地走進校園。門衛迎過去打招呼:“秦老師,您來了啊。”
老秦笑著回答,“是啊是啊老伙計,來拿體檢報告。還是單位好啊,沒忘了我們這些退休的老家伙。”
我站在樹后面心里一震:是啊,老秦當年都50多了,肯定已經退休好久了,我怎么……也就是在那一刻我明白了自己為什么來?
片刻之后,老秦拿著體檢報告從學校里健步而出。我看著他頭稍稍前傾,大幅度甩動胳膊的樣子覺得親切極了。老秦當年不就是這樣拿著三角板追打我的嗎?
十多年一晃而過,他再不能拿著三角板滿校園追打我了。而我也不再是那個為了一個虛妄的老板夢而棄考的懵懂少年了。
老秦走過來時,我下意識往樹后面一躲閃。他也下意識地看了我一眼。但他顯然沒有認出我,掉頭就走了。走了幾步又回頭看看我,看過又往前走,沒走兩步又回頭看看我,猶猶豫豫地問了一句:“你是我學生嗎?04屆的?”
我強撐著搖搖頭。
老秦扭頭就走了,還嘀咕了一句:“確實不太像。”
從那以后我就坦然了,你看連老師都覺得我不再像當年的我了,我還糾結什么呢?不論我選了一條多么艱難的路,我終究還是熬過來了。這16年,我終究還是活下來了。我在心里與自己和解了:“老師,這16年我到底熬過來了。”
今生好好做人吧。
如果有來生,我一定不會翻墻頭跳出校園。我相信只要我不翻墻頭,老秦肯定能追上我把我抓回教室,送進考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