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記:如果你站著的地方便是你親愛的祖國,那么你出生和長大的地方,便是你熱愛的祖國中,那個與你最最血肉相連、最最心心相惜的部分。這個部分有娘叫著家鄉,無娘了,便叫做故鄉。
在一個縣級地圖上也找不到標志的地方,在一個撤鄉并村后已失去官方村名的地方,在一個你年紀再大(我今年已58歲了)還有人喊你“崽”的地方,在你在外面混成學者專家、老板經理、處長廳長了仍然喊你乳名(諸如豆腐、王狗、輪筒瓜)的地方,在一個娘盼兒快快回來、兒想娘好好活著的地方,在一個兒的肉身燒成骨灰、也要用盒子裝回到娘的墳邊陪著娘的地方一一那就是令我魂牽夢繞、一想起就滿眶含淚的故鄉。
我的故鄉叫家鄉,我的家鄉叫敖溪。
從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保靖縣的縣城往正南方向走八公里鄉道,一直爬坡,由400多米的海撥陡升到800多米的臺地,需路過一個叫格澤湖的水庫,再爬上一段比湘西矮寨公路奇觀更急更險的盤山公路后,你便會進入臺地中一個四面群山環抱的小村莊,這個山青水秀的人間氧吧就是我出生和長大的地方。不知是因為無海無江無之熬盼,還是失傳的土家母語好山好水好風水的音譯,這個地方傳下來的寨名叫成了敖溪。從清朝到民國,從舊社會到新時代,不管朝代怎樣更替,時局如何新變,“敖溪人”便成了這個自然村寨一代又一代兒女身上的胎記和靈魂里的符號。
每一個從農村出生的孩子都有一個叫故鄉的娘,寨子為娘,寨上的人為兒為女。走出寨子的兒女,無論走的再遠,都是娘剪下了連體臍帶后,身子中心還留有臍眼記號的兒女。我便是帶著娘的臍帶印記生活在馬王、生活在縣城、生活在州府的一個兒子。只要身子不沒、臍眼不爛、這印記就永遠存在,而且不能也不會消失和改變。
從骨髄里,我便是故鄉的一個胎記不變、臍眼不爛的兒子,我熱愛我的敖溪,猶如我熱愛我的中華,熱愛我的家庭,熱愛我的妻女親娘。
一·泥巴之戀
我是家鄉的泥巴養大的,現在還一身鄉里的泥味。
家鄉的泥巴養骨又養肉。
上世紀五十年代未六十年代初出生的農村孩子,除了父母是食堂掌勺的大師傅或者是生產隊管糧食的官,都應該有過餓飯的經歷(區別只是程度輕重而已)。我對兒時生活最深刻的記憶之一就是餓。這種餓,不是現在那種該吃飯了而錯過了忘記了的那種遲餓、急餓、暫時性餓(因為有辦法解決),而是那種入骨入神的餓,是那種把能吃的已經吃光、可賣的已經賣光、可借的已經借光都填不飽肚子,而且能想的辦法想完了也無法解決的硬餓、久餓、絕望的甚至是要命的餓,餓到你身子熬不住睡著了,在夢里又做餓夢,直至夢醒又餓熬天亮。就是在這樣餓飯的年代,靠工分到生產隊領口糧的年代,當家能干的父親因病早逝,留下四個從2歲到14歲未成年的孩子和一個38歲的寡娘,如果不去逃荒討飯,很難活下來。
靠著母親在山里的辛勞付出,靠著大山里的泥巴恩賜,我們一家活了過來。
春天餓了不怕,故鄉的泥巴遇上綿綿的梅雨便可練成稻田,可去田泥里捉泥鰍、抓黃膳、摸螺螄、扯鴨腳板(一種生長在水中的野菜,形似鴨掌),泥地里長著的野蕨菜、茶樹上結著的白茶泡、椿樹尖上的紅芽頭,竹林里的嫩筍子都可以吃,讓你嘗夠一個春天的山里鮮。
夏天餓了不怕,故鄉的泥巴經風一吹便山果熟,黃黃的枇杷,紅紅的山泡,黑墨的地膜、烏烏的樅菌,這些城里人有錢也難買到的山珍,地上跳的螞蚱,天上飛的蜻蜓,田里蹦跶的青蛙,水溝里竄游的小魚兒、細蝦米,只要娘去了山里,回來都是一簍簍一串串地,或煮煎蒸或燒烤,讓你美滋滋地吃到打飽嗝吃到肚子漲,讓你品到一個夏天的五彩福。
秋天是豐收的季節,餓了更不怕,遍地的泥巴養熟了遍地的莊稼和滿坡的野山果。山里有紅苕包谷花生黃豆,田里有稻米稻花魚,一片金燦燦的田野,一個光鮮鮮的寨子,還有那滿山滿坡的野果,甜心的八月瓜、香鼻的油板栗,潤喉的羊桃子,塘里的草魚角角魚,溪溝的蝦米桃花蟲,讓你裹腹、讓你迷醉、讓你心怡,讓你能充分享受到鄉里人特有的田園生活的樂趣。
即使到葉落花謝、冷風寒骨的冬天,餓了還是不怕。山上還有一種叫救命糧的灌木紅果(家鄉叫紅泡兒)可以摘吃充饑,地里有蘿卜白菜可生吃熟吃都可當飯吃,泥巴底下埋著長著的葛樹根、茅草根挖出來,用木錘木巢打成粑粑吃,山上的地洞里藏著眠著的貂、獾和地老鼠兒,可以用鋤挖出來,用煙薰出來,用竹竿戳出來,捉到后便可烤成美味佳肴(現在必須守法保護野生動物)。
家鄉的泥巴滋養力很強,一山一山的樹被砍光了,一坡一坡的草被燒光了,不幾年就會不知不覺、自然而然地變得郁郁蔥蔥、綠眼滴翠、花香鳥語,不用人工去栽苗、澆水、施肥,只要是敖溪的泥巴,到處散發的都是勃勃生機(以至于相鄰縣林場的技術員都贊嘆稱奇)。一年四季,泥里埋著的,泥面長著的,泥上飛著的,全都是大自然賜予鄉下窮孩子的生存解餓的寶物,四季的故鄉,有泥巴的地方就是窮孩子的免費飯店和自選超市,一個個山灣,一座座山脊,就是窮孩子感恩不舍的一條條好吃街,也是山里娃最向往最難忘的吉尼斯樂園。
沒有一天一個蘋果吃,沒有一餐一杯牛奶喝,更沒見過蛋糕和肯德基,我和一代又一代的山里娃,光著腳板也長了骨,啃著地瓜也長了肉,窮也長高了,餓也增重了。
如果家鄉是歌星戀唱的大海,如果家鄉是游客神往的沙漠,如果家鄉是文人醉懷的雪山,如果家鄉是騷客酣詩的石林,如果家鄉是一片望不到邊際、除了草還是草的騎手樂園……
家鄉如果是一個沒有泥巴的家鄉,如果有泥巴而不是能生萬物的肥泥地,如果碰上天荒碰上人災……
好在我的家鄉沒有如果、不是如果、也不怕如果,我們那年年要感恩磕頭的先祖們,用他們超人的智慧選擇了這塊泥生萬物的靈地,讓一代又一代熬溪人,一寨又一寨鄉下人,帶著渾身的泥巴味一個個都硬扎扎地活了下來。
二·清水之戀
我是家鄉的清水養大的,現在還一身水腥。
家鄉的清水養血養性養心神。不知是造物祖的厚愛還是祖輩積攢的德報,不知是父老鄉親的福緣還是地球結構的巧遇,作為臺地最高處的家鄉,居然比臺地周圍平地的水源還豐富(許多高地生存的最大問題就是缺水),而且質好。七八百人的小寨子有十多處水井、幾灣幾壩常年不干的水田,寨上的溶洞里還有一條常流不息的大河。過去,一遇上久旱不雨,臺地下面的村寨辦秧田,洗衣服,甚至生活用水都靠臺地高處的家鄉清水來保障,現在雖然鄉鄰們都用上了自來水,但是縣城里的居民吃著用著的自來水,仍然是我們小時候放牛放羊時肯躲人玩耍的白巖洞里的陰河水。除了上了一把年紀(五十歲以上)親身經歷過的鄉親和寨鄰,我接下來的敘述你可能很難相信,會被你認為是神話童話甚至是騙人的鬼話。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因天災因人禍鄉下人生活都很困難,沒有電燈、晚上照明靠煤油樅糕油,沒有公交、去哪里都靠雙腳走,沒有自來水,要吃要喝、煮飯洗菜、洗衣洗澡都靠人工肩挑背背井水或河(溝)水。七十年代初,家鄉遇上大旱,七十二天沒下雨,田土干裂的縫隙可以伸進大人的錘頭、小孩子的腳,上上下下四鄰八寨不僅水田干完(莊稼顆粒無收)、而且水井干完,吃水煮飯都成了問題。在這要命的年月,救下四鄰八寨性命的就是家鄉那口千年不干的大水井。
一方山水養一方人。家鄉的大水井,四方周長十多米,井深十多米,水清可見井底魚游,冬天水暖冒煙,三十多度的水溫,洗衣不冷,夏天水涼透骨,洗手洗腳一身爽膚潤心,井水常年不干,水質優劣未經科學化驗,一代一代的鄉親用自身的肉體驗證著此井水,生喝不傷胃不拉肚,燒水壸不結痂,泡飯不見沙塵,初看如銀,細瞧如鏡,遠觀見煙絲,近嗅如香薰,小時候常常有不明原因肚痛胸悶,被母親引到井邊,趴在井邊吃幾口生井水,待水入口入肚,再起身跳跳,脹痛竟跑得無蹤無影。人依水而居,天不干旱,各寨都有自己取水的井(河),一遇大旱,此井不僅要保鄉親,還得兼救寨鄰。七十天的大旱年成見證了大水井的神奇和父老鄉親的厚淳(不自私不欺生)。鄉里鄉親的抬頭不見低頭見,困難面前不再分你我親疏,一樣的靠水保障生存,一樣的半夜三更起來,一樣的打著電筒、火把來井邊排隊,一副水桶接著一副水桶,有時排到公路上,百米余長的取水隊伍,無需誰來維持秩序,大家不爭不搶不會插隊,不慍不惱不會埋怨,等水的拉拉家常熟識,得水的打個招呼親熱。那年月還沒有人蓄引水工程,一口水井幫助四鄰八寨、鄰里鄉親度過了百年不遇大旱缺水之難。
家鄉的清水養山養樹養花草,養脾養胃養品行。不僅碧綠了一坡坡常綠的山嶺,旺眼了一丘丘肥沃的稻田,而且滋潤了一副副磁性高亢的嗓子,保養了一個個耐辣耐冷的腸胃。因為水資源豐富,在家鄉盛水的不是一人可搬的桶,而是幾個人都難移動的大水缸,喝水叫做舀水,盛水的工具也不是杯子而叫木瓢,常備在缸蓋上,渴水了,一瓢瓜舀上來,滿滿清清的水映著你饑渴的臉,似糖漿潤喉,似奶汁鼓腮,似美酒讓你回味無窮,保你不嘶喉不拉肚,無病無災。
我就是喝著一捧捧一碗碗一瓢瓢的家鄉水長大的,家鄉的清水讓我長肉身長德行長斗志長精神。少年離家后在外打拼幾十年,隨著年齡的增大,身體機能也自然衰退,從教四十年的我,也患上氣管炎、胃潰瘍等職業病,不能吃辛辣,不能喝生水,連恒溫礦泉水都不能生喝。一沾生水,要么半夜肚子叫,要么一咳到天亮。但是,回到家鄉,照樣的我,照樣的井水,照樣的生喝,不用消毒殺菌,過濾清潔,純天然不混沌,沒變味,居然如小時一樣,一點事都沒得,喉嚨不受刺激,腸胃不受影響,渾身上下舒舒服服。水土相服竟能相認相合幾十年,讓你不得百思不得其解,讓你不得不相信世界上真的有心靈和肉體的神奇感應。
三·鄉親之戀
做為兒子,我是母親含辛茹苦養大的,作為家人,我是哥哥姐姐互相關愛養大的,作為敖溪人,我是父老鄉親們同善同助、同德同仁一起養大的。
家鄉的親人個個厚道善良、養情養義。小時候生病了,江林大爺幫哥哥一起,半夜三更人工背我去縣人民醫院,來回三十多華里,濕透了衣服還不要你說謝謝,不會要你開工資。家里的豬圈爛了,木匠大爺和大坪凹四哥會主動來幫你修,誤工多少天也不會問要你一分錢的工資。誰家起新屋,誰家接媳婦,誰家老人了(指老人去世),甚至于誰家殺個豬,一寨人都會聚攏來,挑水的挑水、洗菜的洗菜、燒火的燒火,沒有人考慮該不該,沒有人討論苦不苦,沒有人計較值不值,更沒有人會要工資會談獎金。一家有事了,便是一寨人有事了,好事就陪著你瞇瞇地笑,壞事就勸你莫太傷心地哭。叔伯嬸姨之尊、不存在誰靠誰提拔當官,兄姐姐妹之親、不存在誰和誰要搶先進,侄兒男女之好、不存在誰與誰要爭績效。無都市人之爾虞我詐、三米對門也不相往來,絕商海中的趨利避害、心里罵娘嘴角奸笑。我是敖溪人,百分之百的鄉里人,一身泥巴味,喜歡我就來,討厭你就走,一寨人活得并非金貴,也不是很富足,但清苦而不卑微,平淡而不落寞,不用低三下四、委曲求全,不用取好賣乖、失掉自我,一個個活得真實,活得率性,活得開心,活得身心健康和家庭幸福。
我常常開導同是當老師的朋友,逢年過節,特別是教師節,不要埋怨自己的學生不記得師恩,其實,想想自己對自己的老師怎么樣,你就會釋懷。將心比心去換位思考,對許多埋怨家鄉埋怨親人的朋友,我也常常會交流自己的體會,念叨家鄉于你怎么樣,不如多想想你于家鄉怎么樣?即使親人們真有委屈于你的時侯,你也應設身處地去考慮,那時那地那種背景和環境下,鄉親們只能對你怎么樣,只該對你怎么樣。雪崩的時候、沒有一朵幸免的雪花,冰凍的大樹、沒有一片溫暖的樹葉。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家庭和責任,都有自己的苦楚和艱難,一個人不能強求別人硬要幫你,更不能埋怨別人不曾幫過你,人最終要靠自強自立。別人不幫你,那是本份,別人肯幫你,那是情份。本份不相怨,情份萬莫忘。作為一個窮人家里長大的山兒子,我記住了娘常掛在口頭的一句話,飽了給一斗(米),不如餓了給一口(飯)。有良知的人,一輩不要忘了幫過你的人,特別不要忘了你還在亂拉屎尿、貪吃貪玩,你常做錯事傻事、說大話謊話,你一臉泥巴遮眼鼻、一身粗衣裹肉骨,你年幼無尊貴、身賤無權勢、懵懂不知事的時候,于你無所求而幫你的人。那種純天然、無雜質的鄉情才是含金量最高的人間真情。
一碗碗送臘肉的大婆已去世,一串串丟谷穗的二嬸娘還健在,借我三缸缸米不要還、下城后搬了幾次家的大嬸娘已找到……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物質匱乏,那時的農村一家人一個月難得吃上一餐肉,因為父親早逝家里無勞力,因為無勞力到生產隊分不到口糧錢,我家窮得連過年時生產隊分配的每人半斤肉也無錢買。一家五口人,兩斤半指標,0.96元一斤,需要2.40元,靠娘和哥哥去山上砍來刺炭,然后挑到城里去賣,一挑炭可以賣兩三元錢,炭賣了,一家人過年就有肉吃。記得有一年,過年前的天氣不太冷,炭沒有賣出去,哥哥又背了回來,無錢稱回指標肉的一家人,正準備用娘自己磨的豆腐當肉過年的時候,住在屋坎下聽清了一家人講話的大婆進了堂屋,手里端著一碗香噴噴的臘肉,我高興地跳了起來,娘卻背過身去哭了。
大婆勸娘說,大妹子,過年過節的你莫再哭了,曉得壞家伙(我哥的乳名)的炭今天沒賣出,四妹(我的乳名)小尒家又喜歡吃肉,先給你們裝來一碗,不夠我屋鍋子里還有。四妹,你就跟大婆過年去,我屋里還有你愛吃的干豆腐,這碗肉就等你姐姐和哥哥他們吃。
緊鄰我家坎下,屋檐水接著屋檐水的彭大幫大爺是遠近聞名的“敖溪彭木匠”,家里的條件在當時的村里數一數二,永順澤家籍的孟賢英大婆一直無生養,和大爺一樣視我為親生,一直在盡力幫助我們一家人。時至今日,大爺大婆都已不在人世,我能做的除了幫助他們的養子文河叔一起修個墳、跪柱香、多燒些紙錢,就是不忘記那臘肉里的仁慈,大婆教會了我怎么去做人,活著,盡力去多幫助些有困難的人。
大婆的善心讓我一家人過年不會餓肉,二嬸的錯誤讓我一家人春荒不再餓飯。
我十一二歲的時候,二嬸娘還是剛剛嫁到熬溪的新娘。新嬸娘雖來熬溪不久,因為常來我家和娘學做黃豆麥子醬、學拉布鞋墊,對我一家的困苦知根知底,因為心好想幫我們一家,知書達禮的她竟然犯起了今天看來都要被紀委嚴查的假公濟私之錯誤。
那時的農村還未分田到戶,所有的農活都是生產隊集體安排,打谷子時割的割、抱的抱、打的打、挑的挑、曬的曬,隊長根據體力、特長安排,社員各負其責,接崗位輕重記工分。每到打谷子的時候,娘都會安排我去田里散谷(即跟在打谷子人的后面,撿拾他們漏掉的谷穗)。只要碰上我去散谷,正在割谷的二嬸娘便會主動去抱谷穗,然后輕聲的喊我,四,快到我這邊來。開始我云里霧里地跟過去,近邊了這發現二嬸娘的前后都是掉漏的谷穗,我高興地連忙去撿,還未撿完,二嬸娘又抱著谷穂從我身邊經過,邊走邊輕輕地告訴我,四,快撿,前面還有掉漏的。我抬頭一望,一支支谷穗又從二嬸娘抱著的谷穗里掉了下來,這時,我才明白,粗心無意的丟失,在二嬸娘這里,已經變成了細心和故意,這種故意毫無邪念和私欲,對一個等米下鍋、等糧上學的窮苦家庭來說,是一份雪中送炭的重情,是一種救人于水火的重義,是一道菩薩心腸般的善舉和大恩。從那一年開始,我們一家勉強能借助我和姐姐所散的谷子、紅苔、包谷、花生、黃豆等糧食過上半飽的生活,得以沒背井離寨而逃荒他鄉。
就這樣,仁慈的木匠大爺大婆,借米讓我去住校的仗義大嬸娘、讓我多撿谷穗少挨餓的善心二嬸娘、幫我背柴的好心胡妹大嫂,還有會多才多藝(會木雕)的老波兒哥、樸素厚道的二老爺二哥、心直人爽的胡家灣三脫皮三哥、常助我免費看電影的水井灣文忠五叔,敢做敢為的文貴二叔,重情好義的六貓兒叔,治了一寨人病的赤腳醫生黃二表叔,教了幾代人書的民辦教師彭澤生老師……一個個鄉親用一次次不求回報的義助,讓無勞力、常常餓飯的我們一家人,吃了一餐又一餐飽飯,幸運地度過了一年又一年春荒,直到我考取大學,直到分田單干到戶,直到一寨人都吃上了飽飯。
從出生到考上吉首大學離鄉求學,我在家鄉生活了十五年,鄉情鄉恩無以數可計清,無以言可表盡,也無法一一報答,我只能時時銘刻于骨、永遠銘記于心。
家鄉的泥巴養兒女的骨,家鄉的清水養兒女的肉,家鄉的親情養兒女的品行和精神。一個人不管你再化妝、再整容、打扮得再時髦光鮮,你的赤身是爹娘的,你的裸體是爹娘的。同樣,也不管你想走多遠、能走多遠、或是走了多遠,你的根脈永遠是家鄉的,你的靈魂永遠是家鄉的。
每個零件都正常運轉,這機器便是一臺好機器;
每個器官都健康無疾,這身體便是一個好身體;
每個班級都好學向上,這學校便是一所好學校;
每個百姓都健康快樂,這個國家的人民便會生活幸福。
俗話說,好兒不嫌母丑,好狗不嫌家貧。動物世界,老虎麻雀各有各的領地,人類社會,位尊位卑各有各的家園。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家鄉,對一個好兒好女來說,家鄉無論是高原還是平原,丘陵還是盆地,沙漠還是島嶼,也無論其是貧瘠荒遠還是富饒發達,是可以坐享其成,還是需要脫貧振興,她都是生養自己骨肉身軀的母體,都是潤育自己品行靈魂的圣地,都是自己心靈世界中最美的風景。
我是喝家鄉的井水長大的,我的腸胃認故鄉;
我是滿山喊娘喊山長大的,我的喉嚨認故鄉;
我是滿坡看牛看羊長大的,我的眼晴認故鄉;
我是滿地啃山鮮吃山珍長大的,我不死的細胞認故鄉;
我是靠著滿寨鄉親們的幫助長大的,我跳動的心臟認故鄉;
我是泥巴里清水里鄉情里長大的大山的兒子,我渾身的骨頭認故鄉。
我的故鄉是敖溪,我的敖溪叫家鄉。
忘記過去,就意味著背叛(列寧語錄)。飽的味道、餓最知道,暖的味道、冷最知道,親的味道、疏最知道,苦難的味道,幸福了才知道。訴說或是不忘苦難,不應是為了博得別人的同情和施舍,而應是為了永得初心和忠誠,警醒和激勵自己永葆本色,生命不息,奮斗不止。
我是家鄉山水養大的孩子,我在家鄉的泥巴里、水塘里流著鼻涕長大。我是一個原生態純天然少污染的農民的兒子,已近花甲之年,我還保持著我原汁原味的鄉音,原汁原味的鄉習,原汁原味的鄉情,原汁原味的熱愛和牽掛。
我愛我的敖溪,我愛我的家鄉。一輩子一個人可以有豐富的閱歷,可以有無限的財富,也可以有無數的朋友,甚至可以有許許多多或真或假的恩怨情仇和思念熱愛,但是,有兩樣東西一生只可能有一個,一個是生育你的親娘,一個是養育你的家鄉。
我是家鄉懷抱里光著屁股長大的兒子,我愛我的家鄉,愛得干干凈凈、一塵不染,愛得不遮不掩、一絲不掛。
后記:家鄉的標準稱謂即官方記載表述應為鰲溪(敖溪或熬溪為鄉人口語),原為鄉,《保靖縣志》明確記載民國時期及解放初期為”鰲溪鄉”,曾設鄉公所,建保靖第一批國民小學,裝縣接鄉第一部電話,保靖“七進七出”談和地,有營盤,桅桿坡,接官廳,后可能離城太近,或可能寨子太小,或可能民風強悍,先撒鄉成村,后撒村成組,現已變成了一個純自然的山寨。
人一輩子,草木春秋,或順或逆,或得或失,或喜或悲,或貴或賤,或榮或辱,最后都生不帶來,死不帶去。道路再長,立足只需腳板之地;房子再多,憩息只需七尺之榻;天空再闊,呼吸只需一進一出;美景再佳,盡觀不過兩眼之福;年輪久遠,幸得不過百年之限。不管出生在哪里,都懂得去熱愛,不管成長在哪里,都知道應感恩。大千世界,萬物相容,各人有各人的家鄉,各人有各人的活法,適合就好,舒心就好,健康就好,自在就好,平安幸福就好。有親人相陪相伴就知足,有家鄉相擁相抱就惜好。
四海為家身不羞,軀歸故里魂方安。作為一個快退休了的教書人,有句人生體會話與大家共勉:
千有萬有,能夠擁有的才是真有,
千好萬好,屬于自己的才是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