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們來聊一聊焦慮(anxiety),anxiety這個英文單詞也可以翻譯成憂慮,它與擔憂或擔心的意義也比較接近。首先要說明的是,我們談論的焦慮不是那種病態的“焦慮癥”,而是指作為每一個個體在情緒(或情感)上都會有的那種正常的焦慮或憂慮。這種“正常焦慮的共同形式之一,就是人類與生俱來的有限性,也就是人類面對自然力量、病痛、脆弱以及終極死亡的脆弱。”(見:羅洛梅,《焦慮的意義》)這類焦慮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處處可見,例如對前途的擔憂,對失去工作的擔心,對家庭問題的憂愁,對培養孩子的憂慮,對各種風險的擔憂,等等。而且,還有對社會方面的一些憂慮,例如對社會價值的憂慮,對社會秩序和發展的憂慮,對集體利益的擔憂等等。
以下從三個方面來談談。
一、焦慮的不同理解
我們先來看一看人們對焦慮的理解,這些理解比較復雜多樣,這可能主要源自于人們的不同學科視角。在歷史上,對焦慮做過研究的,有哲學家,例如克爾凱郭爾、海德格爾、薩特以及保羅·蒂利希等;也有精神分析學家,例如弗洛伊德;還有許多心理學家、文學家以及神學家等。這里我們主要介紹幾位有代表性的哲學家及其觀點。
克爾凱郭爾認為,“焦慮”與自由有關。“焦慮則是那自由的現實性作為那可能性之可能性”,這句話的意思是,人之所以焦慮是因為意識到了自己具有自由的可能性,但是這種自由還沒有實現出來,還只是一種可能性。也就是說,這種自由還是“被困的自由”,人在這種焦慮中還不自由,只是對自由的可能性的把握。(見:《克爾凱郭爾文集》)
海德格爾區分了“怕”與“畏”。他指出,“怕(即恐懼)是怕有害之事的來臨,畏(即焦慮)之所畏卻不是有害之事。”他認為,焦慮的對象是“虛無”,虛無就是一種非存在(存在的缺失),也叫“喪失”。喪失會引起悲哀,而焦慮就是對喪失的擔心和憂慮。他的這些觀點與后面我們要談的“存在性憂慮”的觀點接近。(見:《存在與時間》)
薩特也認為焦慮與自由有關。他把生存焦慮歸結到人降生的那一刻,那是最初的陌生感與偶然的存在,用另一句話說,人就是焦慮。他還認為,“正是在焦慮中人獲得了對他的自由的意識,”“焦慮是自由這存在著的意識的存在方式”,也即在焦慮之中的人是自由的 。因此,薩特說,“人并不是首先存在以便后來成為自由的,人的存在和他‘是自由的’這兩者之間沒有區別。”(見:《存在與虛無》)
弗洛伊德把焦慮分為三類:現實焦慮、神經癥性焦慮和道德焦慮。他說,要找到焦慮這個謎題的答案,就必須“照亮我們心理存在的全部”。(見:《精神分析導論》)
羅洛·梅認為,現代人有三個特點:空虛、孤獨和焦慮。而焦慮“比空洞和孤獨更為基本更為重要,因為“空洞”和孤獨本身并不會給我們帶來干擾,除非它使我們處于那種被稱之為焦慮的心理痛楚和心理混亂之中。”他還指出,焦慮乃是因為“人在其生存受到威脅時的基本反應,是某種人視為與其生存同等重要的價值受到威脅時的基本反應。”(見:《羅洛·梅文集》)
不管人們對焦慮的看法有何不同,我們都認為羅洛梅對焦慮所下的定義比較好,他認為,“對焦慮的定義如下:焦慮是因為某種價值受到威脅所引發的不安,而這個價值則被個人視為是他存在的根本。威脅可能是針對肉體的生命(死亡的威脅)或心理的存在(失去自由、無意義感)而來,也可能是針對個人認定的其他存在價值(愛國主義、對他人的愛,以及‘成功’等)而來。”(見:羅洛梅,《焦慮的意義》)顯然,這是一種心理學上的定義。
以下我們主要談一談兩類焦慮。
二、歷史性焦慮
無論是從哪個學科來看,人們都可以區分出不同類型的焦慮。按照焦慮在個人一生中存在時間的長短(短暫或永久),我們可以區分為:歷史性焦慮和存在(生存)性焦慮。說它是歷史性焦慮,是指它會隨時間而生滅,也即它會在人的一生中產生和消失,或者說它會被制造出來也會被解決,解決就意味著它不再會成為困擾人們的問題了。
而說它是存在性焦慮,意指自從個人一出生它就存在了(不論你是否意識到它),而且伴隨個人的一生,它不會被消滅,也不會被當做問題而解決,除非個體死亡。
我們首先來看看歷史性焦慮。既然是歷史性的,那肯定就是在歷史中產生,在歷史中滅亡。很顯然,歷史性焦慮的威脅也來自歷史。人的一生中有著各種各樣的歷史性焦慮,那么這些焦慮是如何體現的呢?
簡言之,人的不同年齡段都有不同的憂慮。學生時代的人們會對學習產生憂慮,這是作為學生普遍存有的一種現象,好學生擔心成績下滑,成績差的學生擔心成績提高不了。而隨著學生時代的結束,這些憂慮便不成其為憂慮了。成人時代也有它的焦慮,例如工作和升遷的焦慮,教育孩子的焦慮,照顧老人的憂慮等等。老年時代也有它的焦慮,例如養老的焦慮,疾病的焦慮等等。
如果古今焦慮不同,那它們又是如何體現的呢?
我們想要得到古人有關焦慮的詳細數據,那基本上就是天方夜譚。但是有一點是比較清楚的,古人的歷史性焦慮與今人是不盡相同的。可以說,我們如今的生活也要比古人豐富得多,由此帶來的焦慮不會比古人少,而且在種類上也要比古人繁多。古人的一些焦慮可能在今人那里還存在著,但在形式和方式上都會發生一些變化,有的焦慮可能在程度上也有所變化。
盡管當代社會,尤其是當代中國社會已經不完全是農業社會了,但是農業社會的一些特質并未完全消失,加之我們處于向現代文明轉變的進程中,各種社會矛盾所引發的焦慮必然會比以往任何時期都要復雜和多變。
不僅如此,現代人的焦慮似乎也比古代人的更加普遍了。社會心理學家威洛比曾指出,“焦慮是西方文明最耀眼的心理特質。”威洛比的一些研究也證明了“西方文明的焦慮與日俱增這個常識性的看法”。(見:默奇森,《社會心理學手冊》)我們完全可以說,焦慮不僅是西方普遍存在的現象,也是中國普遍存在的現象,這一點應該是毋庸置疑的。
焦慮的存在并不必然都是壞事,如果處理得好,它也會產生積極的影響。美國學者加德利和斯皮爾伯格也指出,焦慮存在著層次:高等水平、中等水平和低等水平的焦慮,然而中等水平的焦慮會對工作學習產生最為有效的影響,高等水平和低等水平的焦慮則會降低這種影響。我們應該充分利用好這一發現。
三、存在性焦慮
這是一種人人都揮之不去的焦慮,只要這個人還存在著!之所以揮之不去,那是因為所有人都要面對,而且這些憂慮還始終伴隨著每個人的一生,簡言之,它是每個人一生都要面對同時又無法擺脫的焦慮。在此意義上,古人與今人的處境是一樣的!
對存在性焦慮做深入研究的是美國著名神學家、哲學家保羅·蒂利希。他在《存在的勇氣》(商務印書館出版)一書里詳細闡述了這種焦慮。他區分了病理性焦慮和存在性焦慮,并詳述了這兩種焦慮。因本文開頭就言明了不討論病理性焦慮,故在此僅僅談一談“存在性憂慮”。
他指出,凡人皆有三種焦慮且終生無法去之,它們非屬心理學范疇,故稱之為“存在性憂慮”。存在性焦慮的威脅來自于“非存在”,也就是死亡所帶來的“虛無”,因為死亡便是遭遇“虛無”,“虛無”就是對人這個“存在者”最根本的威脅。
第一種是作為對命運和死亡的憂慮(本體論上),這是最基本的、最普遍、最不可避免的焦慮。這種焦慮直接威脅本體上的自我肯定,也就是實體上的自我肯定受到了非存在的威脅。它在命運方面是相對的,這是因為命運強調的是“偶然性、不可預見性,以及不可能顯示其意義和目的的性質。”它在死亡方面是絕對的,這是因為“對死亡的焦慮籠罩著所有具體的焦慮并給予它們以最終的嚴酷性。”
第二種是對空虛和無意義的焦慮(精神上),這是威脅人的精神上自我肯定的焦慮。無意義是指非存在對于精神上的自我肯定所構成的絕對威脅,因此在無意義方面是絕對的;而空虛是指非存在對于這種肯定構成的相對威脅,因此在空虛方面是相對的。對無意義的焦慮是對喪失終極關懷的焦慮,即對喪失意義之源的焦慮。而對于空虛的焦慮則是由于非存在威脅精神生活的特殊內容引起的。
第三種是對內疚(guilt)和罪責/譴責(condemnation)的憂慮(道德上),這是威脅人的道德上的自我肯定的憂慮。“人的存在,無論是實體的還是精神的,不僅僅是被給予他的,同時也是對于他的要求,他必須對之負責。”它在內疚方面是相對的,在罪責方面是絕對的。由于人的自由是有限的,在其有限性的偶然性范圍內是自由的,因此人被要求完成自己的使命,去造成和成為自己,就必須在道德上肯定自己,肯定自己的貢獻都是在為完成使命而努力著的。
事實上,這三種焦慮之間并不是相互排斥的,而是有著內在聯系的。
結語
有人會把我們的這個時代稱作“焦慮的時代”,這或許是真的。“焦慮是一種普遍的狀態,在這個狀態中,一個存在者意識到了他自己可能有的非存在。這句話可以簡要表述為:焦慮是對于非存在的生存意識。”(見:《存在的勇氣》)這句話的意思是指,焦慮是一個存在者對非存在(虛無或死亡)的一種生存上的理解。
對于焦慮,當你遇到或意識到它時,也就感受到了它的存在。而你一旦意識到它,它就將無法揮去,還會不時襲上你的心頭,困擾你,可成為你前行的障礙,又或可成為你前行的動力。
上述就是我們聊的焦慮的內容,之所以介紹這個話題,是因為我們需要理解一些正常的焦慮,還可以借此進一步去思考這一論題。
